2015年1月3日，湖南省衡陽市衡東縣高湖鎮羊角村，董海云在妻子被射殺的地點講述情況。

　　存在330ml的礦泉水瓶里，有黑色的發酵殘渣漂著，用自家稻米釀出的黃色米酒有糧食的味道。

　　這是董海云剩下的最后一瓶米酒。

　　兩個月前，為他釀酒的老婆羅運英在離家幾百米外的山上，被打野豬的獵槍意外射中。董海云失去了相伴40年的愛人。

　　沒有愛人的節日

　　元旦前一天，被兒子接到長沙散心的董海云，執意要回老家。

　　1月1日，董海云和兒媳婦帶著兩個娃娃回到衡東縣的羊角村老家。站在門外，三歲的孫子小雨嚷起來，“婆婆，婆婆，快來開門”。

　　童言無忌，戳破了一層紗窗。此前，所有人都不提起羅運英，怕董海云傷心。

　　只有小雨會突然轉過身問爺爺，“婆婆怎么還不回來？”

　　羅運英被埋在家后的山坡上。董海云不愿把老婆葬在墓地，“就在家后面，繼續看著這個家”。

　　這是第一次沒有老婆羅運英的元旦。

　　元旦過后不久就是羅運英的生日。晚飯一定會多兩個菜，多打幾個雞蛋，羅運英會炒她最拿手的白蘿卜炒牛肉，董海云端著黃色米酒，祝老婆生日快樂。

　　吃完晚飯，他們會在客廳準時收看新聞聯播。新聞結束后，羅運英去洗碗，董海云則等著看抗日劇。有關抗日和毛主席的電視劇，是夫妻倆的最愛，“我倆沒文化，也看不來談情說愛的，就喜歡看打仗片”。

　　1月底，在深圳打工的董長武會提前回家和父母團聚。

　　今年元旦，董長武沒回來。如果可以，這幾年他都不想再回老房子了，房子的每一片瓦，都會讓他想起母親。

　　父親執拗著要離開長沙回家，董長武隨口攔了兩句，原本從不生氣的父親大發雷霆。

　　董長武眼里的父親變了。

　　處理母親后事時，董長武發現父親坐立難安。外面人聲喧嘩，董海云躲在屋子一角。

　　他把父親從屋里帶出來。董海云無意識地四處走動，偶爾坐下來，也是死死盯著一個地方，扭頭抹眼角。

　　父親常會自說自話。

　　“獵槍為什么就打中她了呢？”

　　“打獵的人為什么要打頭不打腿呢？”

　　采茶女的意外

　　2014年11月9日，羅運英像往常一樣，五點多就起床。給孫子孫女炒了一盤菜，一人倒上一杯牛奶。

　　叫醒丈夫后，她從雜貨間給丈夫倒來一杯酒：這是董海云保持了幾十年的習慣，每頓飯都要喝一杯酒。

　　她穿著紫紅色上衣、黑色褲子，頭上戴著黃綠色的軍帽，胸前挎著藍紅色相間的布袋子，手里撐了一根頂部呈“Y”形的竹竿出門了。

　　羊角村位于幾座小山中間，山上長滿了一人高的茶樹。

　　這正是霜降之后。此地的茶樹被稱為“霜降茶”，茶籽成熟，村民會去山里摘茶籽。

　　村里每個組都被分配了一個山頭。如果不趕快把自己山頭的茶籽摘完，就會被別的組村民默認剩下的茶籽“無主”而摘走。

　　那天，羅運英沒有跟村民們集合，一起前往大家常去的山頭。她選擇了離自家房子最近的山：這樣能多摘一些，也能在12點之前趕回家，為一家老小做好午飯。

　　羅運英在村里出了名的干活利落。她一個人就可以背回八九十擔茶籽。茶籽經過風干剝殼后，可以榨出五六十斤油。這些油拿到鎮上賣掉，能換回近2000塊錢。

　　當天中午12點，羅運英在離家步行十分鐘的山坡上。再摘一些，她就可以穿過樹枝，走到10米外的大路上，大路的盡頭，是她和董海云的家。

　　董海云和兩個孩子，在家里等著羅運英回來用青椒炒野豬肉。

　　野豬肉，是他們過節和家人團聚時的“好菜”，是羅運英前幾天去鎮上買的。

　　孩子們再沒等到羅運英。

　　警方公布的調查報告顯示，肖衛東跟著十個朋友一起在羅運英的樹林中打獵。此時，車剛開進羊角村后山。

　　肖衛東是衡陽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員工，很明顯，他選錯了打獵的時間和地點。那幾天很多村民進山摘茶籽，人很多，野豬不會出現；從他停車的大路繼續向前走30公里，有一片高山深林，那里才常有野豬出沒。

　　下車后，發現十幾米外的樹叢有動靜，肖衛東端起雙管獵槍，一聲槍響。正摘茶籽的羅運英倒地。

　　羅運英被打獵游樂的人當成了“野豬”，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四個小時后，在后山四處喊著老婆名字的董海云，被鄰居叫了回來，“你老婆被人打死了”。

　　隔著辦案民警，董海云看見羅運英躺在裹尸袋里，左耳和左胸上各有一個洞，地上流滿了血，他蒙了。

　　“撿到寶”的40年

　　在羊角村，“海云夫妻倆”是少有的幾乎沒吵過架的“模范”夫妻。

　　四十年前，董海云還是公社里的年輕木匠，經人介紹，這個羊角村二組的小木匠認識了八組的羅運英。

　　他們談了五年戀愛。村里老人說，董海云娶了羅運英是“撿到了寶”。做事情干凈利索，又能吃苦。17歲的羅運英在公社時，一天掙的公分都要比村里大部分男人還多。

　　董海云說，老婆是急性子，“她急我緩，正好過日子”。

　　“正好過日子”體現在分工上。比如收茶籽。羅運英會動作迅速地背回一大堆茶籽。為了提高效率，董海云在家花五天時間自制了一臺手動鼓風機，茶籽剛背回來，沒多久就在鼓風機上去皮了。

　　董海云管賬，羅運英持家。40年，從小夫妻到老來伴，兩人越來越默契。

　　董海云喜歡喝兩杯，羅運英就把釀酒方法學過來，釀給丈夫喝。

　　1987年，夫婦倆花了440塊錢蓋起一座小樓；10年后，又在隔壁蓋了更大的兩層新樓。日子在變好。

　　羅運英沒上過學，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她說過的話，董長武到現在還記著。

　　董長武小時候，羅運英總用當地的俗語告誡他，“一塊錢要當五毛錢花”；長大后，俗語也跟著通貨膨脹一起升級，“七塊錢不能當八塊錢花”。

　　母親下葬時，董長武在家里翻出了幾箱新衣服。一些是子女們這些年買給她的，羅運英始終不舍得穿。她跟鄰居念叨，明年她就跟著兒子到長沙住，到時再穿新的。

　　只剩一只手的生活

　　董海云時常還會去羅運英倒下的樹叢看看。

　　在警方通報里，肖衛東開槍時，離羅運英有二十米。然而，董海云自己一步步丈量，“從大路到我老婆那里，最多就十米”。

　　站在大路上往里看，視線被雜亂的樹枝和雜草遮擋，但董海云站在事發地模擬摘茶籽的動作時，人影依稀可見。

　　董海云想不通，肖衛東當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能把一個穿了五種顏色衣服的人看成野豬。

　　事發翌日，他們收到了肖衛東家人拿來的10萬元賠償款，打了收據。此后，無論是當地公安還是肖衛東家人，都再沒有過消息。

　　董長武著急了。去年11月13日下午，他打電話給派出所，辦案民警告訴他，仍在調查。

　　“人控制起來了嗎？”董長武問。

　　“沒有”。

　　“那一起打獵的是誰知道了嗎？”

　　“不知道”。

　　董家人有些悲憤。董長武找到了媒體。新聞出來后，衡陽當地迅速開始調查，19日，衡陽市公布了調查結果。

　　如今，肖衛東家人的律師正在與董長武商量賠償，“他們態度好，我可以選擇原諒；態度不好，就按司法程序走吧”。

　　前天上午，董家去檢察院簽了字，目前案件已經移交到法院，年底前應該會開庭審理。

　　羅運英的照片擺在客廳的方桌上，她表情拘謹，眼睛緊緊盯著鏡頭，對拍照有顯而易見的不適應：這是她唯一一張單人照片。

　　羅運英被葬在家里的新樓后面。董海云每天都爬上陡峭的斜坡，到山頂看望老婆。

　　今年1月3日，董海云爬到半山腰，氣喘吁吁，“這個家一半都是老婆撐起來的”。轉身看了他家三座樓房，他改口了，“整個家都是她撐起來的”。

　　子欲養而親不待，是董長武最大的遺憾，“生活好了，媽媽卻走了。”

　　2013年底，董長武在長沙買了套房。羅運英去長沙玩了幾天，她告訴兒子，自己這輩子的愿望都實現了，現在唯一的愿望是活到七十歲，看到孫子小雨結婚。

　　如今，只剩董海云還能繼續看著小雨長大。

　　在老家過完年，董長武準備把父親接到城里，繼續帶孩子。

　　“城里太大了，人都不認識，環境也不如農村好。”董海云有點擔心。但他接受了兒子的安排。呆在老家太難受了。

　　董海云曾有過另外一番規劃。

　　妻子去世前，他想過，如果兩人繼續在家做農活，一年4萬塊的收入，說不定有一天，能在長沙挨著兒子買套房。

　　意外的槍擊擊碎了一切。喝完一杯酒，董海云用力捶打著左臂，“現在全完了，只剩一只手，什么計劃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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