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東莞的第二年，謝文志特地買了一套新西裝和朋友在廠區(qū)合影。

　　黃辰榮、賀小英夫婦倆在自己開的小飯館門口合影。

　　梅玉珍和她的孫輩們在自家院子里合影。

　　上世紀9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逐漸深入，大量勞動力密集型企業(yè)落戶在我國沿海地區(qū)，那里也成了最早一批外來務工人員的聚集地。自那以后，或始于維持生計的初衷或懷揣著發(fā)家致富的愿景，一批批的農(nóng)民工背井離鄉(xiāng)，進入工廠，走進城市，把青春歲月留在那里。20多年過去，第一代農(nóng)民工日漸變老，這個群體到了思考人生歸宿，選擇“去”或“留”的節(jié)點。

　　在城市里貢獻了青春的第一代打工者，經(jīng)歷了“去”和“留”的掙扎之后，他們如今都在哪？過得還好嗎？在2016年春節(jié)期間，《工人日報》記者帶著這個疑問走近這群人——

　　最早出去，仍走在打工的路上

　　“我是1996年2月25日到的廣東東莞，第二天就上班了。”20年過去了，2月12日，坐在江西省井岡山市睦村鄉(xiāng)觀上村新蓋的三層小樓里，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謝文志依舊能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去廣東的日子。

　　江西省是勞務輸出大省，湘贛交界處的小村莊觀上村則是個典型的打工村。全村140多戶，戶戶有外出務工者，300多口人中，青壯年80%常年在外打工。每到春節(jié)，村里總比往日熱鬧許多，而這期間，熟人們遇見時，最常見的問候就是“你回來了，哪天回來的？”“你什么回去？”

　　謝文志作為村里最早“出去”的一批人，因為給村里許多人介紹過工作而擁有很高的威望。在廣東東莞樟木頭一家臺資電子廠負責幫老板開車的他，這一開就花去了半輩子。用他自己的話說，“黑頭變白頭，返鄉(xiāng)時人已經(jīng)老了，才意識到見證廣東樟木頭的發(fā)展，比家鄉(xiāng)要多很多。”

　　2012年，家鄉(xiāng)大力發(fā)展基礎建設，陸續(xù)修建鐵路和省際高速公路，征地拆遷剛好落到了他家，20多畝的果園沒了，僅剩的9畝水田，除去自己和弟弟建新房子占去6畝，只剩下3畝地。后來，鄉(xiāng)里上馬招商引資項目，租給外地老板大規(guī)模種植葡萄，把田梗都推了。隨著項目擱淺，大片的田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野草也沒人管，慢慢地也分不清了誰家的田地。謝文志自嘲地說：“我原本是莊稼漢，但可種的田地卻越來越少，以后估計連米都要買了。不過，即使現(xiàn)在還有田地，幾十年不干農(nóng)活了，再干恐怕也是干不動了。不去打工賺錢，沒法過活。”

　　年齡大了還要繼續(xù)打工，與對農(nóng)活的不適應不無關系，但更多的是對下一代的責任和養(yǎng)老的焦慮。

　　在觀上村，家家戶戶有蓋新房的習慣，主要是為了給兒子娶媳婦用。在農(nóng)村，如果沒有新房，是很難娶媳婦進門的。為了給兒子娶媳婦，蓋上一棟氣派的新房，往往要用去老人一輩子的奮斗積蓄。“你看，能干得動的幾乎都外出打工了，在家的基本都是老弱婦孺，有時遇上工廠倒閉，身體等原因回來修整一段時間，最終還得出去。我們這一批人已經(jīng)習慣了在外打工的生活。我們也明白葉落歸根的道理，但除非老了干不動，否則也不會回來，在家待不住。”謝文志認真地說。

　　謝文志用60多萬的積蓄給還在待業(yè)的兒子在省城按揭買了一套房子。謝文志說，他的壓力比同村的同齡人大了不少。在他看來，就這一個兒子，即使自己付了首付，幫還沒有穩(wěn)定工作的兒子還貸款也是義不容辭，能還多少是多少，自己老了還得靠兒子。

　　農(nóng)歷正月初六，在家里待了9天之后，兩鬢白發(fā)的謝文志一個人背上行囊，又一次南下，踏上了熟悉的打工路。不出意外，下次回鄉(xiāng)又將是一個春節(jié)。

　　冒險創(chuàng)業(yè)，卻意外收獲成功

　　2月12日是農(nóng)歷的正月初五，村子里的年味還正濃。就在文志南下廣州的前一天，黃辰榮和賀小英夫婦倆也離開老家啟程了。不過，今年他們不再像往年一樣去千里之外的浙江溫州制鞋廠，而是去了離家25公里的新城區(qū)。在那里，一家屬于他們自己的餐館已經(jīng)開張4個月了。

　　說起自己曾經(jīng)的打工經(jīng)歷，41歲的賀小英說：“那是1991年，我剛滿16歲，隨老鄉(xiāng)一起去深圳闖。當時，出去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不想讀書了。聽說在外面好掙錢，就跟著老鄉(xiāng)去了，這一去就是24年。”年輕的賀小英從開始在深圳鞋廠流水線上踩電車，到2000年跳槽至溫州一女鞋廠當鞋品質量檢驗員，直到2007年當上主管。賀小英通過自身的不斷努力，試圖彌補文化知識欠缺短板帶來的發(fā)展瓶頸。

　　然而，隨著年齡增長，夫妻倆的事業(yè)開始停滯不前，在外打工不是長久之計的想法開始時不時地冒出來。2012年初，夫妻倆有了回家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他們想在老家縣城里開個果蔬批發(fā)部，批發(fā)水果和蔬菜；或者結合打工經(jīng)歷在商業(yè)街開個鞋店；抑或是在客流量大的廣場附近辦個兒童樂園；把老家無人管理的荒山承包下來種果樹……夫妻倆的想法有很多，可終究還是沒有膽量放棄待遇不錯的工作，邁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這一步。

　　“直到去年，老父親身患重病需要有人照顧，才真正讓我們下決心回家搏一把。”賀小英說。

　　賀小英夫婦倆在姐姐的建議下，投資了8萬元在井岡山市新城區(qū)黃洋界大道的一個十字路口，租下了兩個臨街的店面，一次性簽訂了5年的合同。

　　回憶起2015年9月21日餐館正式開業(yè)那天，賀小英說，剛開始時，夫妻倆沒有太多想法，十幾桌客人，有過來捧場的親朋好友，有想嘗嘗大廚手藝的顧客，忙都忙不過來。“就想著，終于有自己的事業(yè)了。”一直在一旁抽煙的黃辰榮補了一句。

　　回家創(chuàng)業(yè)，家人團聚，還能照顧老人。可即使是最受益的父親一開始也不同意他們辭去高薪的工作，回來冒險創(chuàng)業(yè)。反對的原因很簡單：在外多年，對家里的行情不了解，投這么多錢，能不能行？

　　開工沒有回頭箭。夫妻倆后來雖然終于說服了父親，但心理的壓力更大了。賀小英說，開張的頭幾個月顧客不多，特別害怕收不回投資，思想負擔很重。自己創(chuàng)業(yè)，每件事情都要親自動手，遠沒在外打工那么簡單。“但是，話說回來，有壓力才有動力。”說起那時的擔心，如今的賀小英有一種超脫的神情。

　　“不管成功與否都不后悔回來創(chuàng)業(yè)的決定。”賀小英說，回來也是為了照顧老人能方便一點，不能老在外面漂著。最近，一個姐妹打電話告訴她，自己也回家創(chuàng)業(yè)了，準備開個診所，邀請她有空去坐坐。

　　提前退休，虧欠子女的補給孫輩

　　這個春節(jié)，57歲的梅玉珍顯得比往年開心很多。“兒子給我們在縣城里買了一套商品房，正月初八要擺酒席，我們以后就在城里生活了。”跟《工人日報》記者說起時，梅玉珍難掩心中的喜悅。讓更讓她開心的還有在外地打工20多年的丈夫石府也決定今年提前退休，不再出去打工了。

　　說起丈夫外出打工的這些年，梅玉珍的傾訴欲被激發(fā)了出來。“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是1997年9月，在收割稻谷的前兩天，他‘跑了’。”梅玉珍說，這讓她既生氣又心疼。氣的是家里稻谷就要收割了，丈夫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去上海打工。心疼的是丈夫跑了幾里地到鄉(xiāng)里河橋供銷社接到在外打工的老鄉(xiāng)電話，回來連水也沒顧上喝，就收拾東西連夜走了。

　　“當時去上海打工，可是眾人羨慕的機會。在家勤勤懇懇一年到頭收入也不過4000元，可在上海，丈夫這種木匠工種一個月就能拿到1500元，2個月的收入就抵上在家干一年的了。”梅玉珍說，誰能不心動？也難怪他會丟下家里，火急火燎地跑出去。“當時生怕供銷社說不招人了，所以要趕緊走，不能讓賺錢的機會從眼前溜走。”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石府說，如今，應該很少有人能理解當年他們的那種狀態(tài)。

　　就這樣，丈夫一走，梅玉珍的“苦日子”也起了頭了。屋里屋外一個人，農(nóng)活家務全包了。趕到農(nóng)忙插秧時，家里8畝田，忙不過來就要請別人幫忙。每年收割的幾十擔稻谷子，都要靠她帶著大兒子一點點地往家挪。

　　屋漏偏逢連夜雨。丈夫外出打工的第二年，老房子被土石滑坡壓“倒崩”了。建新房子被迫提上日程，打磚，燒窯，梅玉珍一個人慢慢摸索，新房子前前后后花了5年時間才建好。“我除了寄錢回來，啥忙也沒幫上。”石府說，自己并不是鐵石心腸，只是公司規(guī)定一年只能請一次假。請多了，老板就不收你了。實在是舍不得那份高收入的工作。

　　這種愧疚還有一份是對自己的3個孩子的。除了多寄錢回家，過年多帶東西回來，石府不知道能用什么彌補。“那時候，他爸過年回來，孩子們都不敢上前。”說到這些，梅玉珍感慨良多。好在3個孩子都懂事，雖然書讀得不多，但都學到了一技之長。如今手頭都很寬裕，他們夫妻倆已經(jīng)不需要再出去掙錢了。

　　“他們在家?guī)臀艺疹櫹潞⒆樱硎芤幌绿靷愔畼肪托辛恕！痹谝慌猿燥埖男鹤邮鞑逶挼馈?/p>

　　“老伴年紀大了，為這個家吃了不少苦。最重要的是孩子們有出息，也有孝心，不想讓我們吃苦了。”梅玉珍說，去年孫子孫女陸續(xù)上了小學。鄉(xiāng)下的學校陸續(xù)裁撤，丈夫堅決要送孫輩們到縣城的小學就讀，自己也下定決心留在家里幫忙照顧小孩，“過去在對子女教育上的虧欠希望在孫子輩上得到彌補。好好讀書，長大了才不會走我們的老路。”(記者黃康 文/圖)

　　上世紀80年代，農(nóng)村實行家庭承包經(jīng)營以后，生產(chǎn)效率提高，勞動力有富余，同時農(nóng)民又有了自由支配勞動的權利，一部分農(nóng)民出來打工，他們被稱做第一代農(nóng)民工。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亦工亦農(nóng)，離土不離鄉(xiāng)。時至今日，這一代農(nóng)民工早已人過中年，除了少部分具有技術專長或管理能力的人成為企業(yè)經(jīng)營者，大部分人已回到農(nóng)村。

　　第二代農(nóng)民工大多是上世紀80年代成長起來的農(nóng)民，由于經(jīng)濟外向度大幅提高而外出打工。這部分人是目前農(nóng)民工中數(shù)量最多的。這代農(nóng)民工有別于上代農(nóng)民工，他們更希望留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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