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李教授的調解工作，我是冒了被罵的風險。

學校委托代理人陳主任來仲裁院領取開庭通知書后，主動找到我，迫切地表示：“我們是民辦大學，校領導希望能調解處理。”

我一陣歡喜。根據多年調解經驗，若給付方調解意愿強烈，案件能成功調解的概率會高很多。究其原因，物質對意識具有決定作用。

楊鶴 攝

我問：“你們有主動找申請人和解嗎？”

她說：“不止一次，就差三顧茅廬了。”

我問：“金額談不妥？”

她說：“還沒到那一步，我每次打電話給李教授，他不是做實驗就是不方便，兩句沒說上就掛了電話。”

我建議道：“要不找他玩得好的老師從中斡旋?”

“據我所知，我們學校沒有和他玩得好的老師，同事十年，屬我和他說話最多，那還因為我管人事。”她皺眉道，“李教授這人性情孤僻，為人處事不同常人，反正，大家都覺得他奇奇怪怪的。”

我找出勞動仲裁申請書，李教授的仲裁請求有五項：第一項違法解除賠償金212792元，第二項拖欠工資23000元，第三項退還處罰工資35000元，第四項論文獎勵、教材獎勵、科研項目共計45371元，第五項律師費8000元。

“你們有調解方案嗎？或者說最多愿意給申請人多少錢？”

“我們之前給了3萬，再給5萬。”

“他要324163元，你們給50000元，數額相差太大，我只能說盡力調解，但調解結果不會出乎你們意料。不過，你們也好好想想，有沒有按照《勞動合同法》相關程序和規定解除他？有沒有合法扣他工資？該不該給他發放工資、各項獎勵？這些事實你們比我更清楚。”我邊說邊敲計算器，“按申請書的陳述，他在你們學校工作了12年。你們從情感上也該考慮下，這12年人家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眼下50多歲，臨退休被辭退，換你我也不會舒服。”

計算器發出清脆的聲音“274163”，這數字，不僅是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一道鴻溝，也是我做調解工作的一道天塹。

陳主任臨走前，還是給調解工作留下渺茫的希望：“我回去看能不能再多爭取點。”

我仔細閱完案卷，思忖再三，鼓足勇氣，懷著被罵的決心聯系李教授。電話里的李教授依舊忙實驗，我搶在他掛電話前，把學校調解意愿轉告他，數額還沒說，他冷冷地說了聲：“知道了，明天早上九點聯系你。”

接著，電話另一頭傳來嘟嘟嘟的忙音。我想，等他明天早上九點聯系我，如果不聯系我，我準時聯系他。

第二天早上九點整，李教授在受理室工作人員引領下來到我們辦公室，瘦條個子，背有點佝，頭發斑白而臉色紅潤，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見我第一句話就是：“我老婆是法學院教授，你最好做到公平公正。”

“李教授，尊夫人貴姓？在哪執教？學生看要不要主動申請回避？”我急忙打開卷宗袋查看授權委托書，再次確定李教授代理人與我沒利害關系才放心。

李教授擺了擺手，言簡意賅：“學校怎么說？”

這是一場拉鋸戰。我手持案卷，引著李教授到相對安靜的會議室，面對面坐下來。

“李教授，不瞞您說，您這案子調解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還是想和您聊聊，出于兩個目的，一是走完庭前調解程序，二是想借此機會向您學習求學之道。”我一臉誠懇地說，“我打心眼崇拜您們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可能因為自己成為不了像您們這樣有學問的人。”

“學問再高有什么用，還不是被學校開除，真不知道現在的學校辦學宗旨是什么？”他看著我充滿求知欲的目光，“不過，話又說回來，知識還是有用的，會多一些選擇。”

“李教授，在我家鄉有所千年學府叫岳麓書院，它的辦學宗旨，蓋欲成就人才，以傳斯道而濟斯民也。學生認為現在的學校也該這樣，既要關注人才培養，也要承擔傳承道學、經世濟民的使命。”

他沉思了會，微微點了點頭。

有了他的肯定，我借機把話題轉到第一個目的：“李教授，咱們這案子，如果調解，您最少要求學校給您多少？”

“學校愿意給多少？”

“李教授，您夫人是法學教授，應該也知道您申請的這324163元不一定全部支持，比如第五項律師費8000元，就不屬于我們仲裁委處理范圍。其他四項，我們還要根據雙方證據和庭審情況來處理。”

我心虛地避開他的目光，艱難地說出：“學校說之前給了您3萬，現在再給5萬。”

“5萬不夠。”他淡淡地說完，起身就走。

李教授的反應，既在我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初我腦子里反復上演的情景，他一聽5萬元，暴跳如雷，拍案而起，絕塵離去。

眼前的他雖然也是離去，但情緒是淡定的，說的也只是“5萬不夠”。

我趕忙追上去：“李教授，您可以提您的方案。”

“小同志，我不為難你，學校至少把工資、處罰工資還有獎勵給我，那是我勞動應得的，一分不能少，如果我沒算錯還得給我73371元。”他停了下來，文人風骨一覽無遺，“至于賠償金我可以不要，學校以我不能勝任工作解除我，能不能勝任工作我自己知道，我們的分歧是教學理念問題，我絕對不會用點名簽到約束我的學生來上我的課，就算我的課堂一個學生不來，課我也會一字不落的上完。但我這個案子，學校絕對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們按照《勞動合同法》第四十條第二款規定解除我。”

李教授所言非虛。學校提交的所有證據中，確實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李教授不能勝任工作；也沒有證據證明在其認為李教授不能勝任工作后，對李教授進行過培訓或者調整工作崗位；更沒有證據證明李教授在經過培訓或調崗后仍不能勝任工作，其以書面形式提前三十日通知李教授或者額外支付李教授一個月工資。學校只是簡單又粗暴的以李教授不能勝任工作為由，直接解除了勞動關系。

奇奇怪怪的李教授在難以跨越的鴻溝、天塹上架起一座橋，讓我不費吹灰之力打通雙方調解工作的最后一公里。

簽署仲裁調解書那天，李教授不但回答了我的問題，還附贈了一個錦囊：求學之道貴在堅持，為人之道貴在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