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歲的副總經理陳先生，像我見過的那個成年人。

陳先生出生在西南山區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在他18歲之前的漫長歲月里，耳邊只有一種聲音：想走出大山，讀書是唯一的出路。他似懂非懂，按部就班地上學、放學，刷題、考試，也會遵循自己喜好，籃球場上樂不思蜀，隨身聽循環播放搖滾歌曲，挑燈無眠讀金庸古龍。他的運氣不好不壞，勉強考上縣重點初中，踩線進入市重點高中，倒也實現了通過讀書從鎮上到達縣城、縣城到達市里的升階。那時的他，對于未來雖然一無所知，但書上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攝影，楊鶴

高考結束，他決定去看看外面世界。十數年的山居生活，令他早已不好奇山背后的山，他的目的地是遠方，是天涯海角。于是，在工地做了一個月苦力，買了一輛山地車。

他要去海南，東進西出，環海南島騎行一圈。

人生第一次旅行，他坐在火車上，看見了五湖四海的旅客，看見了大陸盡頭，看見了瓊州海峽，看見了隱形的粵海鐵路，看見了火車坐船漂洋過海。

到達海口，宛如與世界初逢。世界是溫柔的，絢爛的，靈動的。海風徐徐，綿延不斷的海岸線，椰林落日，橘色的海面泛著星星船只，群鳥翱翔于海天相接處，浪花輕撫金色沙灘，游人光著腳丫縱情戲水。閉上雙眼，風中有樹木聲、海浪聲、細沙聲。大自然以不同的生命形態自由活著。

自由一旦漫開，便無邊無際。

他從海口出發，沿途“撿到”兩個志同道合的騎友。他們結伴同行，駕馭疾風，車輪滾動在椰林鄉道的南國油畫里，一路相隨的還有青春的肆意和無盡的歡笑。

騎行五日，他抵達向往的遠方，看見刻著天涯海角的兩塊大石頭，無比新奇。回程時，因家中變故，西出計劃戛然而止。

詩人聶魯達說，生命里是沒有奇跡的，那片滑落在無風世界的枯葉，也只是一個偶然，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

他的生命也沒出現奇跡，讀了珠三角一個雙非院校，學了一個就業率年年倒數的專業。生活沒像大人們說的那樣“上了大學就好了”。相反，世界有了新的游戲規則，濃烈的茫然和挫敗感讓他無處可逃。在一次又一次自我身份重建中，他逐漸接納自己的平庸，無窮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漸漸存在于他半醉半醒之時。

大學畢業，他選擇留深圳就業，“身上的長衫”是他最后的倔強。他做過律師助理，拿最少的錢，干最苦的活，操最累的心。他做過業務員，從早到晚跑遍整個城市尋找客源，白天黑夜不停向客戶介紹產品。他做過國企法務，“007”工作制的“磨煉”，使他茁壯成長為一名高級“救火員”。深漂十年，在房價最高位的2019年，他掏空家底付了首付款，買了一套不足60平米的商品房，在給自己深圳人身份的同時，也給了自己“房奴”的身份。

他只好跳出國企的舒適圈，入職現在這家上市公司。

“不后悔來海南分公司，大環境不景氣，被裁再正常不過。”陽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他兩鬢已經發白，雙眼布滿紅血絲，抬頭紋彎曲如同波浪一般。

“我辦理所有外省公司的勞動爭議案件，屬你們深圳的公司規章制度最完善，該有的流程都有。就像你們公司這次經濟性裁員，還確實按照《勞動合同法》第四十一條規定，裁減人員二十人以上，公司提前三十日向工會說明情況，聽取工會意見后，連最容易忽視的向勞動行政部門報告裁減人員方案都沒忘記。”我絞盡腦汁想找一句能安慰他的話，卻實在無能為力，“接下來，你打算回深圳發展？”

他點點頭：“也許臨走前，開車環島一圈，旅游公路不是開通了嗎？趁這空檔期，去完成當年未了的心愿。”

“不瞞你說，天天早出晚歸，好久沒看見太陽了。”他觸摸陽臺上被陽光點亮的綠蘿，“昨天看見一個高中生騎單車放學，背著書包，青春飛揚，我才發現18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忍不住騎上共享單車，跟在他身后，想和我的青春短暫同行一會。這些年，海南日新月異，從經濟特區到國際旅游島到自貿港，好在落日、海浪、沙灘、椰林一直沒變。海南依然年輕，我卻早生華發。”

他站在三十歲的尾端，回頭看來路，雖然疲憊不堪但生活還得繼續，成年人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