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義務教育均衡發展公眾滿意度調查，全區教育系統全力迎檢。重要程度和辛苦程度，會上領導用一句話做了小結：“這是我們區教育局的所有領導、老師、和相關工作人員，上上下下五六千人準備了兩年的調查，迎檢工作的成敗在此一役，請大家嚴肅對待。”

　　為了讓孩子們統一思想和認識，相關的模擬問卷早早印好。以成人的眼光乍看一下，非常簡單，填寫也容易。然而，孩子的教育和學習過程經常會發生各種各樣的意外情況，這是教育的難點，也是教育的魅力。所以，這份看起來十分容易的問卷，孩子們在填寫過程中還是發生了意外。

　　第一個問題：“你家離學校近嗎？”根據義務教育法提出的“就近入學”要求，我們的答案應該選第一項：“很近。”一個孩子問：“老師，我家很遠的，開車都要半個小時。”我按照會上領導的要求回答：“開車半個小時以內都叫很近。”學生于是照填。

　　第二個問題：“你們學校的校園環境好嗎？”由于學校周邊正在拆遷，所以塵土和噪聲大，不盡如人意，一個孩子把情況提出來了，我仍然按照會上領導的指示回答：“這個環境是指學校的內部環境。大家想想我們學校內部是不是干凈整潔、鳥語花香？而且在這樣的外部環境下我們的內部環境還能夠保持這種水準，這就不僅僅只是好，而且好得非常難得。”學生于是選擇了第一項：“很好。”

　　第三個問題：“你們學校實驗室的條件好嗎？”和第四個問題：“你從學校圖書館借閱圖書的次數多嗎？”按照要求都要選第一項“很好”和“很多”。但是由于我們處于老城區，學校受場地規模的限制，圖書館很小，實驗室就更不用說了。果然，有孩子舉手了：“老師，我覺得我們實驗室的條件并不太好，我們一個學期才去了一兩次。”一個孩子說：“老師，我很少在圖書館借書，圖書館的書全部都好舊好舊，像是上個世紀的了。”

　　這個孩子的話引起了全班大部分孩子的共鳴，大家開始齊聲附和，“是啊，是啊，我們很少借書的。”我回答：“我們班級的圖書角也是學校的呀，算在一起應該挺多的了。”“不是”，我的話音還沒落，一個孩子就搶著回答，“就是算上自己班級圖書角的借閱次數，我覺得也頂多只能夠選‘一般’。”“就是啊，老師，這個問卷不是要我們如實填寫嗎？如果我們選‘很多’不是要我們撒謊和作弊嗎？”

　　——你看，問題就這樣來了。

　　上課要誠實，考試要誠實，做作業要誠實，做人要誠實，做事要誠實……但是誠實只要求在墻壁上的宣傳語里，只體現在課本的文章里，只發生在別人身上，流傳在他人的故事里。要求誠實的媽媽上次為了家里的利益占了鄰居阿姨的便宜，要求誠實的爸爸為了面子吃飯時對一桌子的親戚撒了彌天大謊，如今要求誠實的老師，一旦面對真正的問題，就要求學生一起弄虛作假——難怪我們的孩子會分裂，他們怎么來進行判斷和模仿？

　　我放下問卷，站在講臺旁，看著下面一雙雙疑惑而執拗的眼睛，揉了揉太陽穴：“我要怎么樣解釋呢？”沉吟半晌后，我艱難地開口了。

　　“大家覺得自己的媽媽是十全十美、完美無缺的嗎？”“不是。”“不是，當然不是”。孩子們幾乎不假思索地直接回答。

　　“那你的媽媽有哪些缺點呢？”“有時候暴躁。”“有時候自私。”“有時候小氣。”孩子們直言不諱（唉！媽媽們并沒有在場，聽到了不知道多傷心）。

　　“所以，你們在家有時候是不是會跟媽媽生氣，甚至拌嘴，吵架？責罵媽媽？”“有時候會。”“有。”“有！”孩子們真的非常坦誠。

　　“可是如果，別人說你媽媽是‘母老虎’，是‘小氣鬼’，是‘自私鬼’時，你會怎么樣？”“不準！”“我會說你媽才是‘母老虎’！”“我也是！”孩子們仿佛自己的媽媽真的被別人咒罵和指責了一樣，大聲嚷嚷了起來。

　　“——所以——”我提高了嗓門，“我們自己的母親，我們自己可以責怪，但是別人絕對不可以，為什么呢？因為——我們愛我們的母親；我們也絕不會在外人面前揭母親的丑，曝母親的短，為什么呢？因為——‘家丑不可外揚’。”

　　我頓了頓，繼續說，“對這個世界的其他人來說，你的父母是你的家，是你家里的自己人；對于學校的其他班級來說，我們班是你的家，是你家里的自己人；對于其他學校來說，我們學校是你的家，是你的自己人；對于全國的檢查來說，我們區是你的家，是你家里的自己人。我們維護自己家里的媽媽，不把自己媽媽不好的那一面告訴別人；同樣，我們也要維護好區教育這位媽媽，不要在她面對各種檢閱的時候，在外人面前揭露她的短處、暴露她的不足。這樣做不是要大家聯合起來撒謊，也不是造假欺騙，這是因為愛，因為我們愛自己的媽媽，所以我們不希望別人知道她的丑事，不希望別人認為她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因為我們愛自己的媽媽，所以我們希望她臉上有光，有面子；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們愛自己的媽媽，所以我們堅信她已經盡力，而且她會努力變得更好！”

　　孩子們認真地聽著，也認真地思考著，漸漸地，他們臉上的疑惑消失了。“現在知道該怎么填了嗎？”我問道。“知道啦！”“知道了！”孩子們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填寫起來。

　　站在講臺邊的我，卻陷入了沉思：“祖國難道不也是大家的母親，是我們每個人的自己人嗎？當祖國母親這位自己人隱隱約約覺察到教育的不均衡問題，并且需要更多更詳細更真實的信息來調整和改革的時候，我們自己卻暗地里劃地結黨，把母親當外人進行欺騙。我們的母親該有多傷心，我們祖國家庭的繁榮進步發展強大該有多艱難！”（本文作者系深圳某小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