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里堆放著未用完的護欄。

不能進校園，一位家長隔著伸縮門和孩子說話。

學校門口長長的宣傳欄上，公布著2014年(課程)取得的好成績。京華時報記者張思佳遲名攝

近日，河北省衡水第二中學教學樓裝上護欄的圖片被傳到網絡上，一時間輿論嘩然，以軍事化管理、高升學率著稱的衡水二中又一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簡直就是監獄”“為了防止跳樓安護欄”“學校也是為了學生好”，有批評質疑也有理解支持，網絡上對于這個話題的熱度持續不減。對此，校方表示，安裝護欄是為了學生的安全，對于網友們的評論不予回應，學校會堅持自己的辦學特色，踏實做好教育工作。記者實地采訪中聽到最多的說法是，確實顯得氣氛壓抑，但大家的精力和時間全都在學習上，沒有太關注這些。

學校門口的守候

孩子壓力太大，過來看看

22日上午，記者來到衡水二中，學校的大門緊閉。透過大門可以看到，校園內南北兩側的教學樓除去一層，每層都安裝了護欄。護欄上打著紅色條幅，上面寫著高考必勝的標語。除去教學樓，宿舍、圖書館等場所的窗戶上也都裝上了防護網。教學樓上“超越永無止境”的紅色大字很是顯眼。

校門口的問津街上，東西兩側各有一條長約40米的宣傳欄，上面用大號字體寫著2014年高考衡水二中取得的好成績。多名穿著校服的學生拿著“高考不是事兒”條幅振臂高呼的照片印在宣傳欄上。偶有路人經過，向校園內望去，看到護欄嘀咕，“防跳樓的，半年里跳了兩個。”

22日中午，校門外來了幾位家長，隔著伸縮門朝里張望。他們多數提著包，有人攥著回程大巴車的時刻表。家長孫先生說，他住沙河市，距這里約4小時車程。兒子讀高三，每月放一天假，通常周六晚上到家，周日早上就要啟程回校，“只能在家睡一覺”。21日，兒子打來電話說，壓力太大，想回家歇歇，他就想來看看。“這孩子太累了。”他嘆口氣，目光所及是教學樓上的護欄，“他自己想來的。也正常，高三不都這樣，挺挺就過了。”

這些家長等了近一小時。中午12點，一群學生穿過操場，一路小跑奔向教學樓后邊的食堂。一名女生跑過來，從母親田女士那兒接過包，沒說上兩句，便轉身回去了。看著孩子跑向教學樓，田女士手指放在眼睛下面強忍著淚水，直到孩子進了教學樓才轉身。她說，午休時間短，都是跑著出來拿，心疼孩子啊。10多分鐘后，陸續有學生從食堂回到教學樓，手上還有剩下的食物，有的一邊小跑著一邊吃。

一位老人拉著孫女也等在校門口。小女孩約五六歲，甜甜地說在等媽媽。“媽媽是二中的老師，一周只放半天假，早了6點回家，晚了9點回家。”老人哄她說回家吧，她不肯，眼睛忽閃著望向學校里面。

為了高考，孩子苦3年值了

“衡水中學是監獄，衡水二中是地獄。”一位家長說，衡水人都知道這句話，學校的孩子們更有切身的體會，“但有什么辦法呢，為了孩子考大學就苦3年吧。”

提起半年內的兩次跳樓事件和裝護欄的事，多位家長表示，孩子們若是自己選擇來的學校，就要吃得了苦，不排除有些孩子心理素質差些。“馬上就高考了，裝上護欄安全，不能再出事了。”一位從邯鄲趕過來看孩子的家長說，就是為了考一個好大學才來的這里，苦3年值了。

一位高三學生的家長介紹，現在高三有56個班級近5000名學生，不排除有些孩子心理比較脆弱。就現在的高考制度來說，河北考北京需要那么高的分數，為了讓孩子考上好大學，“學校管得不嚴哪行，出事的孩子自尊心太強了，也希望學校多關注孩子們的內心世界”。

記者在校門口遇到了一位老師。這位老師表示，高三的學生為了準備高考，比高一、高二的學生學習任務重是肯定的。高三的學生學習任務重，需要老師和學生共同配合來減壓，老師要多注意學生的心理狀況，“孩子們性格不一樣，不排除高強度的學習下有心理狀態不好的學生”。這位老師表示，學校安裝護欄也是為了學生們的安全考慮，作為老師可以理解，也會盡力為學生們營造健康的學習環境。

“你怎么看待網友把衡水二中說成是高考加工廠？”記者詢問一名高三學生，他說：“很貼切，大家來這里就是為了高考的高分數，沒有其他目的。”

護欄里面的堅持

精力都在學習上 不太關注別的事

22日晚飯時間，白冰冰(化名)給門衛看了紙條后走出校門。5點40分到55分是晚飯時間，15分鐘，她一直在家人的車里低頭看報紙，校服、簡單的發型、略顯倦怠的眼神。

“裝上護欄確實顯得壓抑，但還有45天就要高考了，大家沒精力關注這些。”白冰冰說。

多名在校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前段時間學校有兩個同學接連跳樓，大家理解成“為了防止跳樓裝護欄”很正常，學校也是為了學生好，“確實顯得氣氛壓抑，但大家都在學習，沒有太關注這些”。

說起兩起高三學生跳樓事故，學生們也有自己的看法。據接近去年10月份跳樓女生魏霞(化名)的同學介紹，魏霞父母管教她比較嚴格，她曾經向家長提出回家讀書的要求但被家長拒絕。魏霞成績不是很好但性格倔強，曾經遇到管理嚴格的老師，“她跳樓，學校有責任，老師有責任，也有自己的原因”。多位同學說，魏霞在跳樓前曾被老師批評，但該說法未得到學校的確認。

魏霞的同學介紹，她出事后班里很多同學的情緒都不穩定。老師在上課的時候一直在活躍氣氛，晚上讓大家看電影。只要同學情緒有波動，老師會讓學生回家調整狀態。

男生許毅(化名)今年3月份墜樓身亡。接近他的同學透露，他跳樓前是剛放月假回來，在家時和家里人鬧了別扭。記者從多個知情人處了解到，許毅的跳樓或許是家庭原因，學校的責任不大。事發后，許毅的班主任曾回老家呆了一段時間。

23日下午，記者聯系上了衡水二中吧吧主，一位衡水二中的畢業生。據他的介紹，在網絡上學校安護欄的事情討論激烈的都是學校以外的人，對學校里面的學生不會產生什么影響。他說，自己在校時學校也曾被媒體報道引發很多質疑，但校內的學生幾乎都不會受到這些事情的影響。

學校在不斷反思 要發展“愛的教育”

衡水二中校辦公室陳國瑞老師從2003年起當班主任并擔任數學老師，現在校辦公室任職，已帶過多屆畢業生。他說，校方為了學生安全安裝護欄，考慮到安裝護欄過于封閉，為了調節氣氛在護欄上掛上了吊蘭等綠植。接下來還會在樓道內做一些文化類的裝飾，使樓道內有更好的環境。

陳國瑞介紹，衡水二中是一個從1996年起建校的年輕學校。從最初的辦校招不進學生到現在的省重點高中，19年來學校在發展過程中也一直在反思、進步。“我們現在提倡愛的教育”，老師們會經常找同學們談心，安排娛樂活動，以豐富學生的學習生活，每年也都會請心理學方面的專家到學校做講座。現在學校里不存在體罰學生、打罵學生的情況。

陳國瑞表示，現在衡水二中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面對網絡質疑的聲音，校方不予評論與回應。衡水二中會堅持自身的特色辦學，做好學校該做的事。

前天下午，記者讓陳國瑞向秦海地校長轉達了采訪要求。陳國瑞轉達秦海地校長的話稱，衡水二中代表的也是衡水教育模式，作為二中的校長不便對衡水教育模式發表觀點。

衡水市公安消防支隊官方微博21日發布消息稱，近日，衡水消防支隊監督檢查人員深入轄區衡水第二中學開展了一次消防安全大檢查。發現該學校教學樓、宿舍均在外窗上設置了影響逃生的鐵柵欄。這一問題，引起了檢查人員的高度重視，針對這一隱患，經與學校負責人協商將設置可開啟外窗確保疏散逃生通道的暢通。

對此，陳國瑞表示，校方會按照消防部門的要求配合整改，消除隱患。

他們眼中的母校

都挺過來了，還是很感謝母校

21日下午，王曉瑩(化名)和李子玉(化名)把自行車停在衡水二中校門口，因為學校的封閉式管理，已經畢業的她們現在進不去校門，只能站在外面看看。

兩位女生2011年畢業后都考入了理想的大學，今年將大學畢業。李子玉說，學校的大門就像監獄的大門，上學的時候除去放假時間進出校門都要老師開條，“現在我們就更別想進去”。

“我們馬上就大學畢業了，看到母校裝護欄的新聞才回來看看，好想回到自己的教室轉轉。”王曉瑩說，無論原因是什么，學校裝護欄是為學生好的出發點毋庸置疑。

李子玉說，作為畢業生，看到衡水二中上頭條后很多同學都在討論，大家都覺得網友們的評論太過了，“沒有必要把衡水二中妖魔化”。

回憶起在衡水二中的3年生活，兩個姑娘表現得很興奮。李子玉說，在學校的時候每天5點半起床，7分鐘后必須到操場，睡覺都不敢把被子攤散，因為攤散了第二天會疊不成豆腐塊。早上跑操時如果掉了鞋，就要光著腳跑完，跑完還要大聲喊出自己的班級和名字。說起學校苛刻的要求，她們說“都挺過來了，還是很感謝母校”。

“自己學不下去的時候，好朋友會給自己鼓勵。”李子玉說，她和王曉瑩是很要好的朋友，如果不是有好朋友互相鼓勵，可能堅持不下來3年。班里的同學基本上都有很要好的朋友，高強度且單調的學習生活，大家都需要互相鼓勵著堅持。

希望二中更好 而不是固步自封

劉超(化名)是衡水二中2010屆畢業生，目前在某鐵路局工作。2006年他初入校，“二中還是中等偏下的水平”。他成績差，“數理化英，什么都不會”。劉超說，也就是在這一年，校長秦海地開始進行制度改革，定下了現在的作息時間表。有同學出操快，自發拿小本朗讀，被校長發現后推廣，逐漸成為定式。“短短一年間，學校整體成績突飛猛進，超過部分縣級重點中學。”學習強度大，他感到巨大的壓力，出現神經衰弱的癥狀，于是休學。

經過一年調整，劉超重返校園。他心里想著，“制度無法改變，就去適應”。他感覺老師們比自己辛苦，比學生早起半小時到操場，看學生熄燈后再離校，“師資緊張時，女老師生小孩要掛號排隊”。但也確有人打罵學生，都是小事，老師穿校服守在衛生間，抓到說話，全校通報寫檢查，“常有學生被扇耳光，掄上一拳”。劉超說，他生長在農村，這種現象較多，便不覺得奇怪。“可能是為學生好，但打罵不如鼓勵。”

至于這3年對自己的影響，劉超說，性格養成談不上，只想感謝二中幫他走出農村，重來還是會選擇這里。“我希望二中更好，而不是固步自封，不去改掉弊端。”

教育方法有問題 希望老師改變

4月23日，距離2015年高考還有43天，本是衡水二中高三學生的何熠(化名)已經大半年沒有到學校學習。

“我現在調整得很好，還是要參加今年的高考，本來之前能考一本的成績現在能考個三本吧”。18歲的女孩，脫去校服的何熠穿上了白襯衣，顯得白凈、精神。

初中畢業時，何熠以優異成績入學衡水二中。高三開始了一個多月后，何熠主動退學。“我不想去學校，真的不想去學校。”

對于離校的的原因，何熠說，她在校時老師曾經打罵她，“誰都會犯低級的錯誤，老師不應該因為這么一點錯誤就打罵學生”。在高三剛開學的時候，因為做錯了題，老師曾經在課堂上罵她，“罵得很難聽，作為一個女生我受不了”。何熠說，學校雖然有午休時間，但老師留很多作業，大家根本都睡不了午覺，很多家長向學校提建議說要讓學生們午休，“提完建議后的兩天老師會少留點作業，接著又恢復原來的狀態了”。

何熠說，不能說學校沒有好老師，但確實一些老師的教育方法存在問題，他們不是用鼓勵而是用諷刺，“希望這些老師能夠改變一些吧”。

談起二中，何熠說有太多事情自己不愿意回憶。休學后她曾經多次轉到其他學校，但是都不能適應學校的生活，“在學校太難受了，我想讓自己舒服一些”。

何熠的母親坦言，孩子離開學校不能說沒有孩子的原因，學校管理得太嚴，孩子堅持不下去，就選擇離開。

護欄風波的背后

心理學家 嚴管須與人性化并存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與心理咨詢服務中心主宗春山說，“我認為安裝防護欄很好啊，這是為了學生的安全考慮”。防護欄與防盜欄不是一個概念，美國有相關法律規定學校要安裝防護欄，防止學生墜落。不管是出于安全的預防還是防止自殺，“我覺得安裝護欄是有必要的”。

宗春山認為，很多問題不能表面化地探討，裝了護欄就是監獄化管理，不裝護欄就不是，這兩者顯然不是因果關系。衡水二中裝護欄之所以引起特別關注，大家針對的還是這個“高考加工廠”的管理體制。

宗春山說，管理嚴格沒有錯，但“嚴”和非人性化管理不是一個概念。一種嚴是以愛為前提的嚴，是基于青少年的發展成長；另外一種嚴不管前提，只要保證考試要拿第一。在我國軍事化管理的學校都是這樣，高考的高分數要求學生們挖掘潛力。管理嚴不怕，但嚴格和人性化并不是一個對立的關系，我們同樣可以對學生進行精神上的關注、引導、滋養。我們可以給學生開設心理課程，給學生開展自殺預防的課程，給學生精神修養的方式，比如音樂。挖掘學生極限的前提是充分尊重學生的身體狀況，并且學生的心理具備這樣的能力。

宗春山認為，在現有的教育體制下，不能改變高考制度，家長也不會同意讓孩子放棄高考這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我們需要關注的，是怎么樣能夠讓管理嚴格和人性化教育并存。

教育學者 安裝護欄是“以暴制暴”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教育學者熊丙奇認為，學生跳樓究其根本是學生心理出現問題。造成這種問題的原因有很多，高強度的應試訓練、封閉式的學校管理、學生缺乏自由生長的空間等，正是這種粗暴的教育模式才導致了學生的心理問題。不改變教學方式、疏導學生心理壓力，而是用安裝護欄這種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實則是“以暴制暴”，是粗暴教育模式的延續。

熊丙奇說，資料顯示，中國14%的中學生有心理問題，諸如學習壓力過大、人際關系緊張。注重育分不重育人，是現有應試教育的極大弊端。學校鼓勵學生拋棄雜念，家長告訴學生挺過3年，考入好大學似乎成為人生的唯一目標。而過程中學生的身心健康要受到多少傷害，進入大學乃至進入社會后又該做些什么，卻鮮有人關注。甚至有學生認為，這種模式是幫助自己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熊丙奇表示，成功的教育不應僅限于分數，而是要從生活、心理、人格等多處入手，培育一個完整的健康的人。衡水二中之所以成為話題，固然有應試教育之責，但在制度改變之前，如何減少甚至避免學生受到傷害，學校、家長應該考慮——我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人？底線要保住，不要為了分數，忽視孩子的個性及其他。

京華時報記者 張思佳 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