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每到晚上十點左右，就要到住處附近的天橋上走走，天橋上人不多，在越來越擁擠的城市里，它已經成為城市無產者為數不多的休閑去處。夏天的海口，傍晚經常會下雨，在雨水、路燈的映襯下，一個人置身天橋上，頗有幾分凄涼，那時的天橋上活躍著不同的人群，有打情罵俏的年輕人，有乞丐，還有老人和小孩，鮮有的是孤身一人置于天橋某個黑暗的角落，故作形單影只、楚楚可憐相。也難怪那時我經常會拿出手機，即便可憐也要故作高深，寫上幾句讓人似懂非懂且欲超越塵世的話，待朋友回了短信，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天橋，仿佛去到天橋真的是為了獲得只有在天橋上才能孵化的靈感，否則，若沒有短信中的成果，去天橋的動機就變得居心叵測，連自己也不愿相信——去天橋竟是為了打發一時的孤獨。
從住處到天橋大概有300米的距離，一般來說，期間很少碰到熟人，當然也有意外的時候，孤獨者的虛偽便是聲稱自己并不孤獨，那時我會強顏歡笑，編造一個借口，諸如稱自己是為了去前方買東西云云，以敷衍朋友或者同事。只是熟悉我的人看到這番景象，經常還是要揶揄一番，不懷好意地對我發笑，那時仿佛若我不制止，對方就要點破我的心思，言外之意是：你何小手不一向是樂觀派嗎，此類孤獨、疾苦只是凡人才有的苦惱！你也會有今天？
再偉大的人物也有脆弱世俗的一面，歌德寫作《少年維特的煩惱》自有其天賦異稟的因素，卻不可避免地關系到作者不幸的現實命運；甘地三十歲后的禁欲有其超脫的一面，卻與年少時縱身肉欲不無關系。只是，即便拿名人來對比，也無法消解人普遍的判斷法則，所以，那時我通常只能發揮孤獨者的虛偽，按照朋友習慣我的方式來展示自己在他們面前存在的形象——小手，幽默，可愛，牛逼！
在天橋上，看到這條另類的道路，想到城市與人的命運。來到天橋的第二天晚上，我習慣拿起手機，頓悟般寫下自己對城市的理解：《開往春天的地鐵》中男主人公因為失業但又不想讓女友知道，于是便掩飾自己的行蹤，上班時間全部在地鐵里游蕩。其實除了地鐵，城市人悲劇的另一個寄托是天橋，地鐵和天橋作為公路的延伸，人都是在上面經過，但卻不像公路那樣必須時刻保持運動狀態，人可以在天橋上停下來，但是天橋又不像公園，可以專門供人休閑，細心便能發現，乞丐和流浪者更傾向于聚集在天橋，而非公園。而乞丐連同城市的失意者，他們無奈迷茫地聚集在天橋，則在提示，城市在用天橋來展現自己的進步時，不經意間，也裸露了無數城市人的生存悲劇。
在天橋上下，車流，人群來來往往，唯一靜止的是流浪的乞丐或者遭遇城市流放的失意者。于是，我又和她說到：假如人的一生真的已經注定，有股未知的力量安排了你的未來，那該多好，這樣的話，人之要瞬著命運之勢而為，再也沒有苦惱。機器盡管不近人情，但是有種品質尤其可貴，那就是它并不知道自己是機器。
這大概都是些世俗的煩惱，在日常的生活中，一個單身子弟在一群已婚男女之間總是會表現自己的灑脫，以證明自己還存在些許超凡脫俗的勇氣與資本。而只有到私人空間，比如一個人在城市的天橋上，才會放下身段，承認自己成為俗人的迫切心態。在天橋上，看著來往的人群，命運在安排陌生人彼此之間的擦身而過，那時，一個世俗人的生態體無完膚地得以呈現，我會異想天開，期待著陌生人之間的偶遇，或是在短信另一邊，對方聲稱與自己有著相同的遭遇和吁求。
在天橋上，還會想到此前很多抽象的概念，比如國家，社會，公民等。那時的印象與在電腦前或書本上獲得的經驗截然不同，如果說，電腦和書本為我們提供了想象的維度，天橋則將這種想象無限放小。橫向上，天橋能遇到不同境遇的人，他們呈現不同的命運，縱向上，天橋在提示彼此的差距以及人生的有限，于是很容易誕生出“活在當下”的渴望，那時，所有的懷疑和信仰都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對薪酬的焦慮以及對前途的惶恐。今天晚上，在離開天橋回到住處的那段路上，我開始對以往在公共領域寫下的文字產生懷疑，我懷疑，自己有限的經歷是否會成為發言的局限，不僅是自己，包括哪些在網絡上岌岌發言且想通過發言來獲利的部分網友，是否會成為諸如“上訪者99%都有精神病”一類論斷的有利證據。當我們的生活尚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對其他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同胞們施以救命稻草般的營救，是否只是本階級對時代難以避免的揶揄，而我們對權貴以及所謂既得利益者悲劇的結尾所表現出的幸災樂禍，是否也只是取而代之未遂之后的滄海一聲笑？站在天橋上的失意者，對這個國家的發難，是否又只是負隅頑抗者的殊死一搏，以換取魚死網破的最終結局？
我又想起在路上遇到的朋友，我鮮有機會在那樣的時段遇到他們，但卻注定要在這樣那樣的時段與天橋相遇。如果說，周圍的人是一面有形的鏡子，那么，天橋就是一面無形的鏡子，人可以不生活在城市，但卻注定無法避開天橋，這便是我的在天橋上的沉思。
（編輯：謝軍輝）
